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一章:137法華寺事件3

關燈
第一章:137 法華寺事件3

“老隆,你方才拉住我幹什麽?”

覺明望著年羹堯跟隨幾個侍衛遠去的背影,把牙齒咬得茲茲直響,恨聲道。(因為日漸熟悉,覺明不再稱呼隆科多為大人,而改稱老隆。)

“不拉住你,還讓你藏在袈裟下的家夥露出來麽?”

已鬢角斑白的隆科多警覺地張望了下四周,見沒有人,才朝覺明使了個眼色,招呼著他一同走到右邊背風的一處墻角下,才又接著往下說,

“小不忍則亂大謀,別忘了,要想殺這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姓年的狐貍,奸詐得緊,若是事先被他嗅到了點氣味,若再想暗地裏動手,怕就不容易了。”

聽到他這番言之鑿鑿的道理,覺明弓著背,垂下手臂,不再吭聲。接著,靠在墻壁上的這位法華寺的主人濃縮住他眼裏的精光,瞄準了墻角縫隙裏鉆出來的一根細野草,就這樣,足足看了一刻鐘的功夫,渾身一動不動。仿佛站著也能坐禪入定了一般。隆科多瞅瞅覺明的模樣,垂下眼簾,幽幽地問出聲音,

“大和尚,到了這時,那件事你還差我一個答覆……”

“哪件事?”

覺明正疑問地皺眉,卻在看見隆科多眼裏狡獪的眼神後,恍然大悟,一邊搖頭,一邊呢喃著說不行。

彼時老九老八出事的消息被胤禛封鎖住,沒半點洩露。隆科多覺明均不知情。再者,為了安全起見,胤禛昨天起就把隆科多調在身邊,其完全失去最後與允禩聯絡確認的可能,仍只循著三日前在廉親王府邸的密謀行事。而覺明因為身處京郊,更是與京城消息不靈。

“不,”覺明接著道,“大丈夫行走江湖,靠的是恩怨分明。正所謂有仇報仇,有恩抱恩。年羹堯這廝害了我們幫裏的老大,他自是與我結仇,為了幫內數千兄弟的利益,為了讓李老大在九泉下得以安息,他年羹堯的小命我不能不取,這是仇;至於恩,自然便是當今聖上待我的拳拳關愛之意……沒錯,脫去這身袈裟,我是黑鷹幫的獵隼,但昔聖上搭救脫離深牢大獄的舊情,我依然不敢忘記……俗語說得好,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雖然似乎對作為凡物都唾手可得的天子的他而言,沒什麽太多不可能實現的願望,但是,我對皇上的謙恭之情是不容置疑的……”

聽到覺明把話說到如此直白的地步,沈悶的鼻音從隆科多的鼻孔裏呼出。

“是啊,”身材矮小只夠到覺明胸口的他喟嘆一聲,調轉過打量對方的視線,蜷縮起手指窩成一團磨蹭起自己的下巴,沈默了會兒,繼續道,

“大和尚說得沒錯,但……你別忘了……八爺……也待你極好的事實……”

經這麽一提醒,覺明骨碌一下轉動起眼珠,斜睨了身旁男人一眼,低沈著嗓子回答說是他知道。

“知道?光知道怎麽行?現在到了該你體現出具體行動的時刻!就算是知恩圖報,也得講究個公平不是?難道比起救你走出大牢的雍正,八爺送給你的二十萬兩銀子就是空氣?別忘了,正是靠的這二十萬兩,你們黑鷹幫才從債務的泥潭中走了出來?比起救你一個人來說,八爺救的可是你們整整數千個兄弟!這等滔天澎湃的大恩情與個人狹隘的利益比起來,孰大孰小,大和尚,你自己掂量著吧……”

“你……”覺明被說得滿臉漲紅,不由急了,掄起粗壯的胳膊在半空中比劃了數個來回,粗著嗓子給出辯解。

如下說道:

“你休來誑我!什麽是好人,什麽是惡人,我自問還不糊塗……”

“嘿嘿,”冷笑一聲,隆科多雙手環胸,瞇著眼睛往覺明身體這邊走近一步,伸出食指用力地戳在覺明的胸口,獰笑數聲,道,

“好啊,終於說出心裏話了!怪不得前幾日我一再逼問你此事上最後的態度,你總是躲躲閃閃,避而不答,卻原來……卻原來早就存了和我們各行其道的心!好好好,你恩怨分明,你明辨善惡,我們……高攀你不起!”

“老隆,你說的哪裏話!”覺明攤開掌心握住對方的手,卻是立即被甩開。覺明走到隆科多面前,卻又是立刻被給了個背影。覺明不禁跺腳連連嘆氣,解釋道:

“老隆,咱們多年的交情,我可不想在這事上和你發生什麽誤會。你且聽我把話說明……昔日雍正救我,那是出於道義,出於完全沒有利益驅使的善心;如今呢,八爺厚待我,厚待我黑鷹幫幫內的兄弟,這是出於什麽?道義?善心?騙鬼去吧!老隆……憑著咱兩多年的情意,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

“識時務?什麽意思?”

“——八爺並非能長久依靠的靠山!”面對老隆的質問,覺明簡潔地給出答案。

“嘿嘿?誰說的?大和尚……我差點被你唬住……什麽叫靠山,什麽叫不能長久依靠?我呸!大和尚胡亂放屁!”

說著,張開手指,在鼻前做扇子扇風狀。

覺明正要開口,卻又被隆科多搶先,接著道,

“告訴你!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昔者賤民都可發出這樣豪邁的呼喚,更何況咱們皇室宗族嫡親的血脈呢?住口,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大和尚,你先聽我說……你必定要說八爺殘廢了,沒指望了,是也不是?

“嘿嘿,告訴你,八爺早和我謀劃好了,只要趁著今日雍正出宮遠離禁軍孤身在外的機會把咱們這根眼中釘、肉中刺給徹底拔除,後繼大位之人,將由八旗宗室各個旗的元老族長集中推選,也就是說,只要今日廢了雍正,即便八爺不做這紫禁城的主人,皇族內部的候選人還大有人在呢!這點壓根不用擔憂……”

“不,我擔憂的並不是這點,”盡管被一再阻止,覺明還是把他打斷了,不再看身旁的男人,他伸出手指撫摸上方才吸引住他視線的那根長在墻磚縫隙中的野草,深呼吸一口早晨的空氣,繼續道,

“恰恰相反,作為老百姓,我對誰來當我們的皇上,壓根沒有興趣。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明天八爺穿上龍袍,於我,於黑鷹幫,於許許多多貧苦百姓,這日子仍然沒什麽不同。貧苦人家繼續忍饑挨餓,困苦不堪;黑鷹幫的子弟繼續行走江湖,過著刀劍上舔血斷頭賣命的活計。出身下層的受盡了苦難的我們根本不關心這個!”

“廢話少說,煩也不煩?誰有空與你這大和尚這般啰嗦?”隆科多失去耐心,拉長老臉,赫然轉過身,用審視的目光逼住覺明,陰森森地問道,

“我只問你,最後一次,八爺那邊這次一石二鳥的計劃,你倒是參不參加?”

沈默須臾,覺明堅定地搖了搖頭。見狀,隆科多發狠地低吼一聲,猛地朝地下吐了口口水,絕然地把身體轉了過去,朝覺明相反的方向往前走。在與之擦肩而過之際,他突然再次開口:“你會為你的決定後悔的。”

大和尚又搖頭,在燦爛的陽光下與隆科多渾濁又逼人的視線糾纏在一起。深深地註視著老隆,看了一會兒,他問:

“還是朋友嗎?”

問完,他朝隆科多伸出手。

回答他的是沈默。隆科多看也不看,調轉過頭,肚皮往前一腆,竟是靈活地把身體從覺明的手掌邊繞了過去。矮小的身軀重重踐踏在鋪滿枯萎梧桐樹葉的道路上,幹脆樹葉粉碎斷裂的簌簌聲是停留在覺明耳邊唯一的印記。

忽然一陣大風吹過,地上原本安息的梧桐落葉被驚醒,紛紛投身在顛簸的空氣中,化作大蝴蝶翩翩起舞。它們舞得是那樣急,那樣亂,以至於叫覺明在這片蝴蝶雨中根本看不見遠去那人的背影。

在原地佇立了會兒,覺明忽覺得好沒趣。原來自打黑鷹幫首領李老大去世之後,覺明就拿一副全心相待的心思放在了隆科多身上,自以為對方也必定是一片真心。誰知,偏偏到了今天事件關頭的節骨眼上,僅僅因為意見不合,立場不一致,就被對方輕易地連自詡的友情也被拒絕掉了,這份傷心可真夠他受的。就這樣,越想,覺明越覺得委屈。突然,他又想到即將要動手的事情,不由大急,腳下用力,發足往隆科多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片刻後,他扯住隆科多半邊臂膀,追問到如何動手時的諸多事宜。

隆科多聽後,冷笑道:“沒變,一切都沒變。”

“這麽說,還是按照原計劃實行?你……你依然心甘情願地把殺女的大仇人讓給我親手血刃?”

關於這點,他必須弄清楚。他可不想在出手時發生任何的意外。

拍拍覺明的肩膀,隆科多笑得更是愉快,“當然,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事實擺在眼前,我倆誅殺此人的計劃與雍正的剿滅意圖不謀而合……你該知道……隨便找個侍衛……或是殺手……都可以要了年羹堯的性命……這種事其實並不需要你親自出手……而且……一旦你出手……你就該知道等待你大和尚的是些什麽……”

“是的,我知道。只要我出手,我隱藏的身份就會暴露。吃齋念佛的堂堂法華寺主持怎麽會身懷武功,刺殺朝廷的西北大將軍呢?老隆,這點不必你提醒,我早就考慮過了……我們黑鷹幫的幫規已明確了我曾經的所有疑慮!”

“幫規?什麽幫規?”

“舍生取義,吾無悔矣。”

聽完覺明這句話,隆科多像看呆子似的看著大和尚足足一刻鐘,只又重覆了一遍動手前必定要等待到信號的關鍵要點。隆科多說道,

“你大和尚有情有義,你走你的獨木橋,我管不了你。但是,既然你我今天各行其是,各自有著必須除之而後快的目標,那麽,就誰也不能妨礙到誰!也就是說,大和尚,你,必須忍耐,忍耐到等到雍正不起疑心,消除掉戒備,把所有註意力都集中在陷入他這個小圈子的年羹堯身上,摔落他手中的茶碗之後,這時,你才能動手!”

“然後,你就趁著我吸引住包括雍正在內所有人視線的時刻,在雍正背後捅下刀子,是麽?”

覺明追問道。

“怎麽,舍不得了?”隆科多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色,盯住不放,不陰不陽地怪著嗓子又道,“難不成這麽快你方才說的那套誰當皇帝無所謂的論斷就失效了?”

“怎麽會?”看著老隆滿臉的不懷好意,覺明心下暗自戒備,連忙收起所有試探的意圖,小心掩藏,假笑著說,“老隆不必如此揶揄,和我必須手刃的惡賊比起來,皇帝老子的命並不重要!”

“是極是極,你能這樣想就好了。”隆科多拊掌大笑。看著他笑得這麽暢快,覺明不由得也跟著幹笑數聲。

就這樣,動手前一切未變的計劃在心懷鬼胎的兩人的笑聲中結束。分手後,隆科多迅速吩咐手下親兵,暗自召集允禩之前留給他的內應等各人,做出手前最後一次演練與核對。而覺明呢,他走回方才那個墻角,猛地連根拔下方才那根躋身在墻磚縫隙裏的野草,揉捏在掌心,把它搓了個粉碎。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隆科多與覺明就是允禩允禟遺留下的仍預備蠢蠢欲動的尾巴。而這個尾巴卻是被關押在牢房裏的允禟和正被暗中遣送往最南邊荒涼瓊州島嶼的允禩同時緊緊咽在肚子裏的。迫於胤禛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蟄伏成了他們雙雙選擇的處置方式。在這種選擇的背後,就深深隱藏著法華寺這條尾巴的秘密。正是按照這樣的邏輯,允禟才在牢房中忍氣吞聲,勉強吃喝;而允禩也貌似接受了現在身邊唯一紅顏知己謝小風的規勸,與她一並坐著簡陋的馬車往南而去。

遠離了今天事件發生地的老八老九不再是即將爆發爭鬥的主角,甚至嚴格來說,他們已不在這次事件的舞臺上。所以,對他們的關註將被稍稍擱置。讓我們仍把視角投向此刻正一點一點逼近警報紅點的法華寺、以及寺裏的人。

座落在法華山山峰頂上的這座寺廟此時正在舉行佛事。當呢喃如歌謠般的誦經聲從一個個低眉垂眼神態刻板的和尚嘴邊吐出的時候,整座寺廟大殿內莊嚴的氣氛凝結到了極致。伴隨誦經還有此起彼伏的鐘鼓配樂。煙霧繚繞中,一排排舉著屏風、華蓋等儀仗物品的太監過去之後,又上來幾對捧著香燭、果品的宮女。連同原有的數十個念經的和尚在內,烏壓壓的一大片擁擠的腦袋就成了端坐在殿中、央那尊彌勒佛眼皮下聚集的景物。

佛事接下來按照預定的步驟舉行。念經的和尚仍呆在原地,吟誦得有口無心,主持正式的大場合原是用不著他們的。覺明身披一件嶄新的金邊紅色袈裟,懷抱一柄佛塵,神態安詳地走到了大殿中間偏右側的位置。左側的位置已站了那拉氏。尾隨著覺明走來的還有兩個十來歲的捧著裝有楊枝甘露小瓷瓶的小和尚。等覺明對著彌勒佛跪拜完,念了會兒經,同時擔任著今天“狩獵者”與“被狩者”角色的男人才在一幹禦前侍衛的簇擁下走了過來,站在了殿內早給他留好的正中的位置上。

從這個細節便可看出宗教與皇權的相屬關系。即使再怎麽驅塵避世,四大皆空,與世無爭,一旦與身處權力頂峰的人物相遇,吃齋念佛的一方也不能免俗地低下謙卑的腰脊。站在殿內胤禛身旁的年羹堯看著胤禛鎮定從容的步伐和覺明討好的姿態,不由想到了以上這些。低下頭的年羹堯很快被另一股更悠揚更恢宏的樂曲中驚擾,擡起頭,他與那雙淩厲的眼睛相遇。胤禛看了他一眼,便又把所有註意力轉向與覺明共同攜手的佛事程序中。一會兒,雙手合十接過對方撰寫了偈語的綬帶雙手貼在前額,對著佛像跪拜;一會兒,任由覺明用一條柳樹枝般的綠色帶子沾著瓷瓶裏的楊枝甘露灑在頭頂。胤禛的態度是那樣真誠,以至於讓人幾乎產生把他當做法華寺第二主持的思緒。

這時,默默打量了□穿龍袍跪在腳邊的男人瘦削的背影,年羹堯心頭渾覺不是滋味。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把他深深攫住。從沒有過的劇烈的心跳砰砰砰地起伏在他的胸腔裏,這顆心跳動得是那樣激烈,那樣沸騰,那不安又焦躁的聲音似乎是想急遽地如脫韁野馬般沖破他的耳膜,激闖到外邊的空氣裏。外界的鐘鼓、念經、低吟漸漸在年羹堯的耳朵裏消失,除了一次強烈過一次的耳膜撞擊外,充盈在他軀殼裏的只剩下安靜。可怕的安靜。這一刻,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什麽也不知道。茫茫然地,似乎在這個瞬間,他的靈魂已不再依附他的身體,而從他僅能微微張開的嘴唇間逸出,飄到了空氣裏。就這樣,一種腳不著地,身體懸浮又憋悶的感覺籠罩住他。年羹堯緊張得漲紅臉,猛吸一口氣,才發覺方才竟是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深吸口氣,他才感到後背襯衣已經汗濕。不自在地剛稍稍扭動了下脖子,那拉氏朝他點點頭,走了過來。

趁著鐘鼓樂聲大作,眾人都在註意胤禛與覺明默契配合的佛事的時候,那拉氏悄聲問起年羹堯的話。她問,為什麽到了現在還不見心采。年羹堯眼皮耷拉下來回說不知。那拉氏不禁著急,瞅了瞅那邊胤禛覺明正進行的如火如荼的佛事,估摸著還有老長一段才結束,便使了個眼色給身旁的侍女,吩咐著叫她照應著佛事,便領著年羹堯悄悄退出了大殿,走到殿外一株正紅得淒慘的紅杉樹下問話。

“怎麽回事?這麽大的佛事,這麽大的場面,現在可不是出狀況的時候!等會兒等覺明給皇上的祝福佛事做完,便輪到今天的正題——要給你和心采這對新人雙雙摸頂賜福了!可是……可是……偏偏這會兒……你告訴我不知道心采的下落……你……你這個額駙是怎麽當的?”

那拉氏氣急敗壞地說道。

打從年羹堯與她認識以來,除了聽聞她瘋癲的那段時間不算,他倒是從沒見過這位曾經的嫡四福晉有過這般怒容的。心下正琢磨著該如何回答才能得到擺脫的男人,接下來又被那拉氏的問題問得大吃一驚。她問:“心采的去處你怎麽會不知道,昨天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麽?”

仿佛被人戳痛在要害似的,年羹堯說不出話。臉色越變越白。在最後白得像張紙的時候,他終於勉強著開了口,說是叫皇後娘娘誤會了,雖然兩人後來共乘一輛馬車走出皇宮,但把心采送回府邸之後,自己就離開了。對於五公主昨日以後的事情他真的是一無所知。

“是嗎?”那拉氏懷疑地盯了男人一眼,用不以為然的表情皺起眉。兩片柔軟的紅杉樹的葉片恰好掉在她的發髻上,很快,被她伸手拂落。整理了下衣衫,她擡起頭,仰望著高聳入雲端的參天大樹,對男人緩緩低吟:

“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必須第一時間內找到心采,並把她在兩個時辰內帶到這兒來。”

聽完,年羹堯正要開口,卻被女人擡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截住話頭。那拉氏用鄭重警告的目光盯住他的臉,低聲道:

“看在你妹子的情分上,我只能幫你拖延這麽久。”

說完,她不再看年羹堯,快步走回大殿。呆立在原地的男人突然打了個寒顫。這時,大殿內的莊嚴的樂聲戛然而止。

年羹堯咬住舌頭,吞沒下心頭全部的不快,朝大殿東邊一排整齊的廂房快步走去。

很快,他在那裏找到清風皓月的身影。正當三人商量著如何選擇進紫禁城最快的辦法和最快的道路的時候,忽然,從廂房窗外突然飄過一個叫年羹堯怎麽想也想不到的人影!該死的,難道他眼花了嗎?還是過於緊張產生的幻覺?怎麽可能,這個影子還存在在這個世上?而且,還在這裏出現?打從今天天剛亮,他把十萬兩銀票交到年祿手中之後,這個現在出現的影子就被他當成了死人。大白天的,難道鬼也有影子不成?揉揉眼睛,年羹堯回頭囑咐清風皓月暫時在屋內等候,接著,他快步走出廂房,打量了眼空蕩蕩沒有一條人影的四周,便吐納好氣息,騰空一躍,幾下兔起鶻落,快速移動身體之後,他已追上那條方才的人影。又一次的近距離接近終於叫他把方才的懷疑肯定。

——沒錯!這個影子就是劉二虎!那個被隆科多與覺明派往西北大營想要暗、殺他的黑鷹幫刺客!那個被他叫人割掉舌頭,後又挑斷手筋腳筋的廢人!那個被他用來向胤禛討好稱作是允禩所派、早先被他利用後遺忘,如今又深深令他寢食難安的男人!

劉二虎被兩個大內侍衛駕著胳膊,拖著軟綿綿不著地的雙腳,背對著年羹堯的方向,往前走著。浮腫的臉孔雖然與曾經的模樣有些不同,但作為叫年羹堯心神不安的對象,他還是第一眼就被認出。絕對是他沒錯!又看了劉二虎一眼,年羹堯攥緊拳頭,已然動起了殺機。悄悄跟在兩個侍衛身後,他輕手輕腳,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跟了不長的路,隨著兩個侍衛在寺內東邊後面的空地裏拐了幾個彎,他便在一處孤零零的屋子前停下腳步。隱身在一塊兩人高的假山石後,他眼瞥見侍衛敲開了屋子的大門,吱呀一聲,裏邊露出了十三王爺允祥俊朗的臉。

允祥看了看劉二虎,又環視了下四周,沒說話,便讓兩個侍衛領著劉二虎進了屋。門又合上。窗戶也緊閉。審視著這間屋子,年羹堯看不到一絲縫隙。佇立在假山後,他睜大了眼睛,臉色露出驚恐至極的表情。仿佛被人澆了一盆涼水,從頭到腳,他變得沒有一點熱氣。從方才見到十三的時刻起,他那最後一點殺人滅口的心也被恐懼吞噬了個幹凈。

一刻鐘後,清風皓月見到他們的大將軍時,已發現他的不對勁。曾經意氣萬千指揮軍隊的豪邁不羈的氣概突然在他身上消失。所有榮譽帶給他的驕傲與自滿的情緒也在此時溜了個幹凈。落在清風皓月眼裏的男人好像一只洩了氣的皮球,不光身體蜷縮成一團陷在座椅裏,連說話也變得有氣無力。

“這是最後一步我可以走的棋了……或許……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了……最後的……唯一的……最後的……唯一的……”

反覆念叨著這兩個詞的年羹堯眼神空洞地坐在孿生兄弟清風皓月對面,低垂著腦袋吭在胸前,雙手胡亂疊放在腿上,隨著他不連貫的詞句,不時在空中亂揮一把。

見此情景,清風皓月以為是男人在為心采的事而擔憂,不禁雙雙出聲安慰,清風又道,“將軍別急,我們已確定好通往紫禁城最快的道路,我與皓月騎馬同行,必定能在兩個時辰內把心采公主帶回……”

“心采……公主……”年羹堯重覆著他的話,眼裏依然沒有焦距,發楞了會兒,忽然咧嘴冷笑,“沒用了……沒用了……”

皓月見狀大急,伸手扶住了男人的肩膀,輕輕搖晃起他,低嚷道:“別擔心了,大將軍,我們商量好了,進了皇宮,就直接去找小蝶姑娘,懇請她幫我們一起勸回公主……大將軍……你無須如此憂慮……”

這時,仿佛被電擊了一般,年羹堯嘴角抽搐了下,窩著的身體好似大蝦在沸水中撲騰般猛地彈跳起來,站起身,捕捉住那個叫他恢覆神智的名字,他雙手緊緊按在了胸口。許久,不再說話。

兩個近身侍從有些著急,相互使了個眼色,臨到門口,雙雙朝男人一拜,說是要急速往紫禁城去了。然而,匆忙的腳步剛響起,便又被在屋內嘆氣的男人喊停。

——“不。你們要即刻趕往的地方不再是紫禁城!”

說這句話的時候,年羹堯體內求生的勇氣又一點點回聚,說話的語氣也變得堅定。

“不去紫禁城?那心采公主該如何找回?”

搖搖頭,年羹堯擡起手腕,手指彎曲在嘴邊沈吟道,“我們沒有多餘的時間浪費在所謂的公主身上了!清風皓月,本將軍現在向你們授予軍令!你們好生聽著——立即騎上快馬,帶著我的馬車,在法華山半山腰的隱蔽處躲藏好!”

兩人聽了面面相覷,動了動嘴皮,卻都沒有再問什麽。軍令是不需要解釋,也不需要質疑的。作為軍人,能做的永遠只是服從。這是規律。然而,當這種規律上升到軍人的頭領,西北大將軍的時候,就發生了基因突變。就像大多數非愚忠的正常人的本能一樣,年羹堯不可能沒有一絲反抗地服從雍正要砍掉他腦袋的旨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